自从鸡这种家禽被驯化以来,一直为人类所看重。中国古代很早就把它作为唯一的家禽与猪、狗、牛、羊、马并称为“六畜”。所谓“五谷丰登,六畜兴旺”,是农业社会祈盼美好生活的愿景。在饮馔方面,袁枚也说“鸡功最巨,诸菜赖之”,说的是用鸡来吊高汤。
多少年来,人们常用“鸡鸭鱼肉”来形容生活的美好与富足。
我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,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天天有大鸡腿吃。家里来客,不会以青菜豆腐招待,杀一只鸡来飨客是最体面的事。临到吃饭的时候总有邻居过来串门:“哟,今天杀鸡啦!”这让主人家脸上倍觉有光。
我幼年寄寓在乡间娘舅家里,对于鸡这种家禽再熟悉不过。农村生活单调,几乎每家每年开春总要捉一窠鸡鸭来饲养。鸡同鸭、猫、狗、猪一样是农家生活里的一分子。一天的活计除料理田地就是伺候那些扁毛畜生了。平日里粗茶淡饭,就指望着它们生些蛋调剂饮食。到旧历年节照例要杀几只打打牙祭,顺便款待亲眷。
鸡养得多,难免要出些意外。有时给黄鼠狼叼去,那也没啥法子,隔几天只能在河边或草丛找到些骸骨、羽毛。走失了鸡的乡人,心里堵得慌,像不见的是自己的孩子,常去暮色霭霭的田头河畔凄切地呼唤。没唤回来,揪着个心辗转难眠,想着它只是落了单,藏在柴草堆里过一夜,明天就会合群,又祈祷可别被啥野物叼去。到天刚亮时就起身跑到邻居家去打听,见着我家的那只花母鸡没?见着我家的那只嘴板上划着记号的老鸭没?我的娘妗(方言对舅母的称呼),就是这样一个尊鸡爱鸭的地道农妇。
展开剩余67%鸡容易发瘟,而且是季节性的。得了瘟病的鸡死亡率极高。除给鸡吃几粒药预防外别无他法,眼看它实在不行了,只能杀掉。在误食了田间打过农药的作物时,娘妗会选择给鸡开刀。人服了毒,可以灌肥皂水催吐来急救,后续再送医院洗胃。可鸡就不好办,唯一的法子就是开刀,这是农村人被生活逼出来的小聪明。
鸭喜欢下水,心野,结了群游出老远。水边一般是不打农药的,所以很少有鸭子中毒。鸡喜欢单独行动,东寻西觅找食吃,最易误食农药。鸡中了毒,走起路来像脚崴了似的歪歪斜斜,翅膀无力地耷拉着,眼皮褶皱,喙角流涎。娘妗一看就知是中毒,心想着近几天不知又是哪家打了农药,明天可得圈起来。手脚却不闲着:拿把剪刀,准备好针线,抄个盆子去河滩上打满水。逮了鸡,扯开翅膀,一手探明胸脯上方鸡嗉子的位置,挦去一撮毛,用剪刀镪开,露出嗉囊来。手指探进去捞出,用剪刀划开,把吃进去的谷粒、小石子、草叶、昆虫等食物全部挖出来,凑在水盆里把嗉子的内里洗得干干净净。然后缝合内外创口,手术即告完成。一切动作是那么利索,娘妗的这门无师自通的技术已是炉火纯青。开完刀的鸡抖抖索索,在水盆里挣扎,浑身湿透,名副其实的落汤鸡。此时把它抛在太阳底下晒晒,用不了半天时间,嘿,又活过来了,和其他鸡在抢食呢。当然,也有中毒太深救不回来的,眼看着挨不过去,就只能宰了,不然等它死了就只能白扔了。
这些得瘟病或中毒的鸡往往被村妇们做成咸鸡或风鸡。那个时代生活物资匮乏,舍不得浪费食物,也是情有可原。小时候真不知吃过多少只这样的风鸡,吃就一身“百毒不侵”。
风鸡是不可或缺的年货。到了每年腊月里就会有农家开始制作风鸡,这是旧历年里不变的风景。我至今仍怀念娘妗制作风鸡的场景。取一把刀,架在鸡脖上一抹,放净血,不去毛,开膛剜去内脏,也不洗净鸡膛里的血污。腌鸡用的盐需要预先加花椒、八角等香料炒制。炒好的香料倒入小石臼里捣成细末子,再和入炒过的盐里,大把地撒在鸡腹内,抹匀。稻草剪去根、叶梢,以此把鸡裹起来,两头扎紧,像庙里撞钟锤似的,挂在通风的屋梁上,就等着年里或开春吃风鸡。
在我的家乡常熟农村,这种做法的鸡叫“遢毛风鸡”(音),其实就是带着毛的咸鸡。奇怪,一只鸡就这么梁上一挂,靠着腊月里空气的流动就可以造就食物独特的风味。大自然的阳光、雨露、风气都是一双奇妙的手。所以,风鸡非得在腊月里制作不可。春、夏季做风鸡,必臭无疑,且会出蛆虫。
风鸡以公鸡来风制,品质最为上乘。风鸡美味,去毛是个麻烦事,得用热水泡软方可挦毛。风鸡的做法最宜上屉整只干蒸。农家没有蒸屉,通常只是简单地在水中煠熟,会影响口感。蒸熟后,俟冷,斩开装盘,是家乡喜宴上很受欢迎的佐酒冷菜。上桌无须任何调料,吃口干香耐嚼,具独特而浓郁的风腊味。
风鸡是农家自制的最平常的乡土菜。可惜现在的农村老宅多数拆迁,取而代之的是新农村小别墅。屋梁都没了,腌了风鸡也无处可挂,难不成挂在新居阳台的晾衣架上?
地道的乡村风鸡,已久不得尝,怀想不置,不免遗憾。
(原载于《姑苏晚报》2024年05月18日 A08版)
作者:王鸣江,封面图:苏报播报大模型AI生成
编辑:经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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